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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时的女人如一株顽强而沧桑的树,只要生命允许,就会枯荣轮回地繁衍生息,年复一年。生就瘦小的奶奶,身怀一手令人叫绝的针线活,是个眼明手快的女人,就连庄稼地里的粗活,忙活起来也绝不逊色于浑腰圆臂的男人。
那年月是根本没有什么避孕措施的。
奶奶辛辛苦苦一茬茬地十月分娩,到头来非但没能享受温情产月的幸福,往往是产后的第二天,便又拖着虚弱的身子,下地劳作去了。
爷爷顿时慌了神,背着手拧着眉在院子里焦灼地徘徊。奶奶却出奇地冷静,她把一块四四方方的油布铺在炕旮旯里,慢慢挪下笨重的身子,在点燃的煤油灯上烘烤剪刀,而后用力、再用力……
孩子终于出来了,大汗淋漓的奶奶亲手决绝地剪断脐带,包扎好……
一切收拾停当,才疲惫不堪地躺了下来。
三(指第三个儿子,也就是我的三叔)来世时,老奶奶见奶奶忙里忙外如此辛苦,便戏称三是个“多”(多余的意思)。懂事后三极不高兴。
三属于那种风风火火的个性,同样的孩子去拾草,别人都怀抱着草回来了,唯不见三的踪影。直到眼瞅着一个小小的草垛缓缓地挪到奶奶的跟前,兜头轰然掀下,才发觉这便是三。
如此的能干,却是粗粗拉拉、毛毛躁躁的那种,毫无细致可言。
四(排行第四个儿子,即我的四叔)的到来,让三顿感释然。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喊四“多”了。
四更不情愿。
四打小精明细致,酷爱养鸟。天冷了,怕冻着鸟,四就在炕沿儿前拴了根铁丝,将鸟笼子挂在那里。
拾草回来的三,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,正好撞在四挂的鸟笼子上。
“真他妈的会挂个蹊跷地方。”三怒目圆睁得破口大骂。
“东西躲避人,还是人躲避东西?”
四的气不打一处来。
只听“噼啪”一声脆响,声起脚落间,笼子和鸟统统呜呼哀哉。
四和三撕扯在了一起,抱成了抖搂不开的团儿。
大一些的时候,三和四都懂得了体谅母亲的艰辛,只要稍有空闲,就会主动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。
那个天朗气清的晌午,三和四帮着母亲撩粪。三在圈里撩,四在墙外拿钩子从粪洞往外扒拉。为公平起见,每隔十分二十分钟,三和四就自动换岗一次。虽不曾说话,却配合得极为默契。
轮到四撩粪了,由于越挖越深,他感觉有些吃力,有那么几锹,粪没有入洞,又洋洋洒洒飘了回来。他狠狠实实地挖了一锹,铆足了劲儿往粪洞撩去,只听墙外的三在气急败坏地骂:
“妈的,眼长腚上了?净往我身上撩?”
四手中的铁锹“呼”地从粪洞飞将出去,三快捷地一闪,钩子也呼呼地飞将过来。
说时迟,那时快,墙里墙外的两个人很快兵戎相见,叮当作响地舞扎起来。
当然,无论输赢两人都捞不着好果子吃,都难逃奶奶“尖利的呵斥和笤帚疙瘩的狠凑”这一浩劫。
只那么一次,两人破天荒不谋而合,意图如同筷子般齐截。
农村有个习俗,年轻人结婚,会置办丰盛的宴席,届时会有好多亲朋好友光顾。同村的“三爷”实际上是个二十多岁的壮劳力,却整日里好吃懒做,不务正业。喊她“三爷”,只因其辈分大,也就是说他家这一分支繁衍得不如其他分支紧凑。
每每有晚辈结婚,便是“三爷”的一大快事,倒不是出于对晚辈的真诚关切和体恤,而是贪图“给馋嘴过年”的那种爽快。无论谁结婚,无论请与不请,“三爷”是席上的必到之客,往往别人还没有把盏动筷,他就毫无顾忌地豪餐豪饮起来,小酒喝得那个顺溜!作为长辈,“三爷”是不拘小节的,任你如何好吃的饭菜,他从不拘谨地只从自己跟前的地方夹,必是满盘子地扒拉,用涂满口水的筷子翻来覆去地拣肉吃。作为平民百姓,那年月平日里谁舍得以肉烹饪?也就是年节和喜事才有这档子好事。
那天三和四同去坐席,恰巧“三爷”也在。听柱子讲“三爷”是第一个赏光的人,自然也是于席间第一个占据上宾之座的“不邀自来”之客。跟三和四讲着的时候,柱子心里头那个气呀,恨不得立马整治整治这个脸皮厚实的人。
依旧是老一套,“三爷”旁若无人,“砰”地拧开瓶盖,自斟一盅白酒,举杯投箸,大吃大嚼起来。那盅酒,被他一仰脖儿“滋溜”倒了进去。还没来得及搅和第二盘菜,三就满脸堆笑地说三爷我敬你酒吧。受宠若惊的“三爷”忙不迭地放下木筷,又干了一盅。三爷真是海量,俺再敬你一杯,四在三爷举箸前挺身而出。“三爷”司空见惯了别人厌弃的白眼儿,几时受过这等礼遇?自是感觉赚足了面子,欣喜万分。只是晚辈们的热情让他应接不暇,耽搁了不少夹肉享用美味的良机。看着盘中佳肴被众人蚕食,“三爷”有种百爪挠心的急促。
糊里糊涂,“三爷”被四和三挟持着离了座。
“三爷,你喝醉了。我们扶你回去休息休息。”
三和四异口同声地劝说。
“唉?俺还没吃饭呢!”“三爷”的头像拧着的麻花,留恋地瞅着背后的餐桌,嘴里却在焦灼地喊。
可是哪里经得住两个棒小伙的臂力?
把三爷连拖带拽地送到家时,“三爷”他爹正巧就在院子里。一听三和四说“三爷”又喝醉了被送回来,他爹就勃然大怒:“好你个孬种,就知道瞎显摆,竟喝成这样?!”
“谁喝醉啦?爹,俺还没吃呢!”“三爷”委屈地嘟囔着。
“他妈的,敢跟老子犟嘴?”
“叫你吃,叫你再给俺丢人现眼!”
说着,怒不可遏的三爷他爹,气冲冲地抄起门后的笤帚疙瘩,朝着三爷劈头盖脸就砸。
见状溜出去的三和四,跺着脚、捧着小腹,笑弯了眉毛,情不自禁地搂抱陶醉在一起。
许久,分隔开来的三和四,发现站在歪脖大树下面面相觑的彼此,笑容变戏法似的倏地消失了,只听鼻孔里不约而同地“哼”了一下,就立竿见影地分道扬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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